好故事,在惊池~
算命先生说:“因受围困之灾,扎不得根、长不了枝,日后莫要沉沦爱欲,及早抽身……”
《上辈子欠你的,这辈子还你》,378号惊池故事,今夜的主题是“困”
我是鹿原,欢迎做客惊池咖啡馆,我在这里等你的故事。
1
山佑不信命,但迫于母命,找个先生算上一卦,好叫老人家安心。
算命先生说:“你命有三字‘泽水困’。所谓‘困’,口中生木,因受围困之灾,扎不得根、长不了枝,日后莫要沉沦爱欲,及早抽身。”说罢轻轻一叹。母亲听了也是长叹,她见惯世事起跌,知何谓各人有各命,当下缄默不言,只盼儿子平安。儿大难留,话说多了他定不耐烦,亦听不进,但还是忍不住叮咛,只能长话短说:“你自己多仔细,平安最重要。”山佑只觉母亲此时提起“平安”一词莫名其妙,仿佛算卦煞有介事。陈曼卿三个字缠缠绕绕,掺杂暧昧,他也不知是真名抑或笔名,待与其人初见,竟生久别重逢之感。印象最深是她最近写的一篇名为《风月债》的小说,讲20世纪初一个大户人家媳妇对别的男子动心却爱而不能的故事,情节老旧,文风却极尽痴缠,其情感之细腻亦上数。山佑难免心伤:生活节奏日快,都市男女的情感也变得粗糙,何来过去的你侬我侬?“曼卿,你《风月债》大结局写得怎么样了?还有三天就到截稿日期啦!”山佑善意提醒。他走在市中心的街道边,灯火辉煌,高楼耸入穹顶,如巨人,傲然俯视众生跌倒爬起、哭笑爱恨。城市是城市,冷漠伫立,是亘久的壮大,少了谁都一样,因而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丢掉饭碗,都在埋头赶路,或趁走路间隙与客户与上司通话。山佑也不例外,他不忍心催促曼卿,但不得不迫她交稿。曼卿答得干脆:“放心!不久就完稿啦!”笑声爽朗,清脆的一串,又道,“我在找一家店,先不聊啦!”山佑正准备笑应,却听电话那头一声“啊——”的惊呼,紧接着激烈的争夺声噼噼啪啪。山佑有感应似的,料定如此。又听得:“欸!把包还我!”有风呼啸过听筒的飒飒声,鼓动着都市下的暗疮。一下六神无主手足无措,又不敢挂断电话好随时掌握动态,又想打给警察,一时矛盾竟难以抉择。千钧一发的霎,山佑身边一男子手中提着女式皮包蹿过,不一会儿又有女子自身边擦过。如电光石火。是曼卿!山佑来不及权衡,拔腿便追,灯如流火往后逝去。曼卿听到熟悉的声音,回过头来。风陡起,将曼卿发丝吹乱,散乱的数缕绕过她的鼻、唇、颊、耳,蔓延开去,伸长开去。她无助双眸中流露感激。山佑已忘却身在何处,只麻木地追赶上去,追赶上去。追贼?抑或追挽那流逝的百年前的一段恩怨?素卿被强人追赶,险险逼入死角逃无可逃,他——长佑,挺身而出将强人打退后,素卿再三道谢,离去时一转身,眸光流转,楚楚可怜,柔弱无依,眸光化作一池清泉,盛满感激,像在说:“大恩来日再报。”那盗贼见一男一女舍命追扑,不敢造次,忙将皮包抛丢。金蝉脱壳。曼卿忙去拾包,山佑也刹下来,两人大喘气,却相视一笑。两人一时沉默,局促着,宽阔街道骤然缩小成一方死角,将人围困。晚风悸动。“我有些饿了,要不一起吃点什么?”山佑揉了揉肚子,有些无措。曼卿双手握包,看了眼手表,表示歉意:“真不巧,长安刚才下班,约我吃晚饭。我还没找到那家店在哪儿呢。改天再答谢你!”曼卿笑道:“男友啦。”脸上洋溢幸福,再三道谢:“真是多亏了你。”山佑听说曼卿心有所属,但觉怅怅落空,期望成失望,勉强笑道:“没事啦,不用谢我。诶,你说找不到的是哪家店?说不定我认识。”曼卿将店名告诉山佑,山佑转身回指,一边比划着一边解释道:“寿喜烧呀,你只要从这里往前走,右转,看到熊猫塑像,走进那条巷子,然后左手边就是了。”又道,“这家的清酒味道很醇很正,可以尝尝。”山佑此时方念及适才追贼时曼卿,与记忆中那女子面庞的重叠,那女子……山佑愈是拼命想,愈是没有头绪,只觉冥冥之中有力量引领他向着莫测的前方走去。街景开始模糊,碎裂成粉末,色彩瑰丽,好像已过了一世。山佑以为自己走向断崖,猛得惊惧,转身想要逃离,周围倏尔迷离虚幻,山佑无法动弹,瑰丽碎片重新组合、构建。远远传来女子高跟鞋踩在地面的清脆声,长佑回身,素卿眸光亦从长佑脸庞移开。远看着,那人细削玲珑肩,高挑身材,一头时髦鬈发,打理得丝毫不乱。待近些,便看得清她穿天水碧旗袍,外罩珍珠白羊绒呢子大衣,两侧团凤图案精巧别致,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。再待她走到素卿面前,素卿才打量清楚了这人的长相:鹅蛋脸上鼻梁娇挺,一双明眸顾盼生辉,两弯深浅有致的长眉缠绵入鬓,朱唇小巧,笑容明媚、鲜妍,那样的明媚、鲜妍是素卿所不曾拥有的。原来那女子是顾家的独女顾九珍。顾家生的五个男儿,只一个女儿,人说女儿是小棉袄,顾父将她心疼得不得了,四处找寻人家,只担心亏待了九珍,目下九珍有了喜欢的可托付的男子,他便将这重担卸下了。素卿魂不守舍地听着,一个陌生的故事,两个世界的人,三角纠缠。她自小便生长在戏班子里,学的是唱念做打,吃的是暑热酷寒照练不误的苦头,一滴汗落地上得摔八瓣儿,一个亮相,一盘云手,一抛水袖……便是穿针引线,眼神手势得俱到,否则观众哪里买账?纵然日后成了角儿,有了骄矜资本,也得瞅着上边儿人的颜色,人老板高兴了,捧,不乐意了,你便是一口饭也吃不着。她只知道长佑是长家少爷,却不知长家少爷原不止他一个,错嫁长安,一步错步步错。是她自己不辩明事情来去,听得长家人来提亲便允了亲事,以至如今无法回头。长安很爱她,也待她很好,但她不爱长安,世事便是这样作弄人。素卿从回忆里逃出生天,一时有些悻悻,应着礼数不得不笑道:“原来二哥哥是心有所属了。”两手无处安放,她有些局促:“那天二哥哥救了我,我竟忘了答谢,今儿又不凑巧哥哥有了约,我也不便打搅,先回去了。”素卿只觉一袭旗袍成了通身的冷漠困囿。电蓝的颜色、织锦的质地,像是嘲讽一个人的失意,在灯光晦暗的街头,游荡如孤魂野鬼。旧景复又崩塌溃败,现代化都市重新昂然伫立,冷漠坚硬。山佑痴怔住了。他觉得自己记忆起来了些什么,仔细去想却又开始头痛,像有钉子自天灵盖戳入,骨骼碎裂,回忆亦分崩离析。山佑逼令自己不去思想,只再一头栽进工作当中去,然而当他伏案准备工作时,却懵懵然打开邮箱,翻看曼卿发送过来《风月债》的稿件。待他将邮箱关闭,却乍见“泽水困”三个字自眼角一闪而过。这三个字蓦地在他心中放大,再放大。他倏然记起了算卦人口中的“莫要沉沦爱欲”。只觉惴惴。第二天,山佑循例是要到曼卿处面议稿件的,但曼卿最近搬家了,是她男友家的祖宅。敲开门。气氛凝重。曼卿无奈地插手站立,一老叟面带愠色地坐着。电灯陡熄,又乍然明亮。待山佑看定时,桌椅还是那套桌椅,墙壁也还是那道墙壁,人却不是那两个人了。“爹,不是我不给,我的嫁妆快给您典当干净了,哪还有钱给您呐!”素卿气不过,摊上这么个嗜赌如命的爹。老叟一怒之下竟拍案而起,直指素卿鼻梁:“我嫁你是为了什么,还不是图你嫁个好人家,好给我多些补贴,你眼下攀高枝儿了,把你爹给忘了!”受尽委屈一样。素卿一听自己是亲爹利用来敛财的手段,气急反笑,只往那椅子上一坐,翘起二郎腿,冷笑道:“你自己赌瘾戒不掉,想把我娘儿俩卖了,我娘反抗不成被你误伤,不治身亡,你不仅不将她好生安葬,还意图霸占她生前舍不得动用的嫁妆,到最后我不还是被你卖给了戏班子吗?眼下的好日子是我自个儿苦练唱戏挣来的,与你何干?你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不就是打我娘生前那点钱的主意吗?今儿咱也打开天窗说亮话——你休想,只要我不开口,你永远找不到它们的去处!”老叟眼瞧不得逞,上前狠狠掌了素卿一脸,正被来访的长佑瞧见。长佑忙把老叟拉开,一壁抚慰掩面哭泣的素卿,担心老叟出去败坏长府声明,便又一壁解身上的荷包,塞给老叟,口中犹道:“长府可不是由着你闹的,下不为例。走!”老叟碎碎念不知骂些什么好歹,得些好意需回手,便也就走了。他安慰着她。庆幸她最无助的时候,在她身边的是他。他萌生出一股保护欲,没来由地,陷进去了。山佑拥住曼卿,就像——在那昏热躁动的午后,素卿将发间金簪步摇一一拆下,一头的好头发直如一匹墨缎抖铺开来,她翘着兰指将旗袍的排扣一一解开,慢条斯理,眼神迷离,绛唇好似衔着一团烈火,在他的脸颊上呼来呵去,酥酥痒痒,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,她要把自己献给自己心爱的男人,她自己就是最名贵的礼物。那些金主老板哪个不巴巴儿地眼瞅着她嫁入长家,迫于长家财大势粗不敢妄动,倘若此刻她还是戏班子里一个角儿,纵使矜贵,哪敢拒绝贵人所“邀”?“九珍有我好吗?”她在他耳边呵气,“我能给你的好处她给不了。”是啊,据她所知,九珍未嫁前是不答应与他同床共枕的。如今老太太仙逝,二人婚期延迟,他定然益发急不可耐了。素卿几近笃定地贴身上去,冷不丁地,却被长佑一把推开:“弟妹自重!”吃这一拒,素卿伏倒在床榻上,仿佛跌入无尽深潭,溺毙了,无法翻身。长佑正要关上门时,却忍不住停了脚步,回身望着伏倒在床上衣衫不整的素卿。她的一生何尝由得她自己?她错以为自己嫁的是他,孰知造化弄人至如斯田地呢……他明明是动心的,流露柔情诱她栽陷,偏要碍于门面,拒她于千里,他又有什么资格装清高。长佑先于长安认识素卿。他觉察出她明眸中隐隐的疏离冷淡,她好像是不快乐的,于是带她第一次接触电影,送她西洋怀表。然而在她看来,他是寒夜中唯一的倚靠与温存。那些新奇、有趣的字眼,莫不与“长佑“二字勾连结伴。那晚长安倒下,素卿留下照顾长安,他离去时口中嘱托“好生照看长安”,眼神流露的却是“你也好生保重身子”。同夜,长佑看着长安房中兴起的烈焰,掩面而泣,九珍怎样宽慰都不经用。他不知,这一夜,长安与素卿把话说明。长安眼见素卿爱着自己兄长却不愿面对,以为素卿终会回心转意。素卿的心事被人突兀挑明,仿佛一直以来的支柱轰然坍圮,痴恋已然够累,长安令她歉疚、羞愧,一时难以面对,神智紊乱,一把火——所有恩情来生再报……山佑明白了,所谓“泽水困”,因他前世起孽因、逃孽果,令素卿错爱无果,故今生痴心殊无着落。曼卿在他恍然的一瞬将他推开:“山佑,我只爱长安。”他低下眸,只见稿件标题“风月债”三个黑体字赫然映入眼帘。白纸黑字,如同盟誓。那个“债”字,早已被泪渍晕染模糊。曼卿长叹,眼神流连于虚无之处。前世那一个熟悉的身形,总愿站在她身畔,为她奋不顾身,而她却辜负了他。“山佑。哦不,我应唤你长佑才对。上辈子我对长安亏欠太多,这一世,我狠不下心负他。”曼卿娓娓道来。她昨夜对前世的无意窥探,恍惚是一场梦,却挑动着她身体内的每一处神经。他明白了算命先生的苦劝,与母亲那一声似乎明了于心却又不忍说破的叹息。曼卿原不指望山佑相信她,这般曲折离奇,便是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。他微笑,说:“你欠长安,我欠你。这就是命。你们好好的,我也好好的。”前世兄弟,今生陌路。终有一天她的身影会在他的记忆中隐没。【作者简介】
陈默,愿做黑猫,摇曳夜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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